網頁

2010年5月20日 星期四

《路卡斯之死》--信仰與尋根之旅

「不是自性做錯,而是人本身做錯。如果人只認得他的身體,而不認識自性的話,就會做錯事。」──烏拉‧蓮慈(Ulla Lenze)

書摘...

p.68「那時我想起那個沒有眼睛的人對我說過的話:自性是永恆不滅的,出生在這個世界就如同是換一件衣裳;死亡,只是把衣裳褪下。活人世時也可以把這件衣裳褪下,只要人能看破假相,認出自己原有的自性。

p.282「在古老的印度有一個有名的瑜伽修行人,叫做那蘭達。天神讓他許一個願,他便請求天神讓他明白什麼叫假相』。天神叫他跟著走,於是他們兩個並肩而行,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個又熱又乾的地方。天神停下來,坐在一棵樹下,請那蘭達替他去最近的村子求一杯水來,於是那蘭達便出發去求水。他先在一戶最有錢的人家敲門。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來開門,她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天神的眼睛那麼美。他著了魔似地看著她,完全忘記自己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小姐請他進門,她的父母和所有的親戚都熱誠地歡迎他,好像他是他們一個很久不胐的熟人似的。沒有人問他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他很快就覺得像回到自己家裡那麼舒服。不一會兒,他拉著小姐的手,一切的事好像期待已久似的,他被她的家人收留了,每天和他們一起生活。十二年後,他有了三個孩子,而且在岳父死後變成了一家之主。他買了很多田地,管理很多家產。這一年的季風卻特別強,河流氾濫,大雨把山坡都沖垮了。一天夜裡,整個村子都被水淹沒了,那蘭達的家也被沖走,所有的牲畜都淹死了。他想要救他的家人,可是三個孩子及妻子卻一個個被水沖走,那蘭達也失去了意識。當他重新張開眼睛時,看到髒水到處流,於是痛哭流涕。接著,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孩子,你要替我求的水在哪裡呢?天神站在他身後,他們又回到了沙漠中。天神笑著問:你現在明白什麼是假相了吧?

「只有自性是真的。自性是不會被身體的種種行為所染污,是絲毫不受影響的。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自性是神聖而永恆的。

p.317「神父說:基督教裡所說的,神的國在你們的心中,這種觀念在印度文化裡不知已經存在多久了。在印度人之中找到一個耶穌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任何一個人只要以印度的神為學習榜樣,都會成為耶穌。...這裡的孩子從小就學習觀想自性,也就是人內在那一點神性的光芒,這些,就足以讓一個西方人尊敬地跪下。

p.319「西方人覺得神無處不在,但就偏偏不在人的靈魂裡。這種想法看起來好像是人的一種謙虛,可是事車上,卻是在褻瀆神。因為這種想法背後的真正意義是:人獨一無二的個體,可以不依靠神而存在。

p.176「死亡是很重要的事,可以說救了他的生命,當死亡逼近的時候,所有的事都一目瞭然,那也是人生中唯一可以看清一切的時刻。面對死亡時,人是完全孤立的,也因為這樣,會對自己坦白。他也是在這個時刻明白到,原來他所相信的不是神明,而是他的家人、朋友

p.185「一人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就可以看出他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還有,人死的時候想什麼,死了之後就會變成什麼。

p.268「巴巴幫這些人帶來財富和健康,可是卻沒有為他們帶來智慧。他現在應該用另一種方式來幫助人,他應該幫助他們打開心內之眼。

台大外文系 鄭芳雄教授 導讀...德國女作家蓮慈哻(Ulla Lenze, 1973-)的處女作《路卡斯之死》(Schwester und Bruder, 2003,原名《兄妹》)不是一本尋常的旅遊小說,是本充滿文學品味和宗教哲學啟示的好書,故發表後即獲得多項文學獎。此書訴求重點不在於描寫印度的異國風味、恆河治病的奇蹟或聳人聽聞的靈異故事。這些不過是用來增廣見聞或滿足感官享受而已,而五色令人目盲、知識障礙修行,未必有助於尋獲書中一再強調的「自我」。作者曾經旅居印度一年半,感觸至深,她在書中所刻意表達者,毋寧是印度教和佛教密宗的心靈世界所造成的精神震撼。就這一點而言,此書乃沿襲德國乃至歐洲人撰寫印度旅遊文學的傳統,譬如赫塞(H. Hesse)完成〈東方之旅〉後,即撰寫小說《希達多》(Siddharta),描述佛陀觀空悟道之經過,無非想引進佛家智慧,以喚醒世人。不過,《路卡斯之死》一書的主題訴求,並不是赫塞所強調的哲人對人生的認知,它主要表達兩兄妹印度之旅所得到的啟示,由妹妹瑪塔以「我」的角度敘述出來。也就是說,妹妹帶引瞎眼的哥哥路卡斯重返印度,由原先不相信奇蹟到最後不得不相信的她,來印證此趟啟蒙去盲之旅所得到的正果:哥哥失而復明,不睦的兄妹重拾天真和睦的童年,那種境界正如在荒郊之中已覺自性的哥哥所說:「走到世界盡頭的人,終將脫胎換骨歸返。」這句話讓人聯想到作家凱塞陵(G. H. Keyserling)在其著名的《哲人旅遊日記》所提的警句:「通往自我的捷徑是走向世界。」內外境界固然有別,然此華嚴世界既為形殼情欲所寄,自不失為通往自性覺的不二法門。書中有關佛教密宗和印度教中的死亡、輪迴、轉世、消業障、自性等意涵,直接表達在男主角路卡斯遇到盲人上師之後所連續遭遇的神祕事蹟,其中大部分由傳說的資料穿插作者的親身經歷交織而成。

兄妹的故事情節是作者杜撰的,她(敘述者)幾乎以妹妹瑪塔自居,而以哥哥路卡斯作為她抒發印度旅遊見聞和馳騁幻想的空間。小說內容敘述哥哥路卡斯在印度待了一年多,過著相當豐富的浪遊生涯,經歷幾番靈異奇蹟,甘之若貽地度過苦行僧的日子。回到德國家裡向妹妹瑪塔詳述神祕的遭遇。尤其談到邂逅一位瞎眼的師父,心神幾乎完全被吸住,身不由己地步入一個無法理解的命運。這位盲人師父就是鬼屋裡那位英國軍官遊魂生前的師父,這層關係文評家多作臆測哷,但小說第一部並沒有明說,直到第二部才透過路卡斯後來之尋根探訪,而有明確的交代(見第十七章)。這位師父指示住在鬼屋裡的路卡斯將那具未正式埋葬的屍體火化,並將骨灰攜至西藏的聖山喀拉緒(Kailash),投入聖湖,以便得到消業、救贖。這項任務使路卡斯走上朝聖之路,精神上彷彿經歷死亡、重生,而得到業力加持。
由於路卡斯的靈異故事無法從西方實證邏輯去理解,因此親友都視之為荒謬無稽,搖頭而去。在找不到知音和認同的情況下,他唯一的談話對象只有妹妹瑪塔,但即使這位親人知音也一直忙著學校功課或房子漏水等等他認為無關緊要的事,於是他放棄了,他知道無法在歐洲社會生活下去。就像尼采之批評西方思想的二元論一樣,他認為在歐洲物質文明的社會裡,人的身心都分離了(第五章)。在自己的家鄉他感到精神失落,整個人好像離了心似的,於是他病倒了,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最後竟然瞎了,好像要向他在印度的盲眼師父看齊似的,醫師斷定他眼睛並沒有生理上的毛病,而是精神衝激所導致的失明症。此時的路卡斯一心一意只想再回去印度,似乎唯有那裡的師父才能救他,為他恢復生命的靈光,找回自我。
「失明」這個象徵性的題材,在小說裡作了相當巧妙的運用,它不僅象徵在西方文明社會迷失了的自我,渴望回到印度婆羅門教和佛教世界尋找光明,同時也構成整個旅遊故事的出發點,貫穿全篇情節。從表層情節來看,返回印度固是為了治療失明,文評界也都以「回溯病因」哸作為立論的依據。其實,這在男主角的內心世界裡,卻是倒果為因的說法。好端端的哥哥,從印度回來突然失明。妹妹及爸媽看在眼裡,固然大感吃驚,但已病倒的哥哥路卡斯對此一身體軀殼的失常,並不覺惶恐。他似乎被一股冥冥中的罪惡感所驅使,一心想到印度尋找自我,正如他告訴妹妹說:「你的身體不是你,你的自性才是你。」因此他希望儘早消除業障,去除內心的「無明」(maya)、顯現自性。他似乎感受到後來貝那爾的老人所說的名言「看不見的人不算瞎子,隱藏自己過錯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見第十七章)對他來說,眼疾可能是一種懲罰,也是盲人師父對他的召喚,因為在他初遇師父的回憶中,「那眼神卻是我一生中最具震撼的:一個瞎子的眼神。……盯著那紫灰色的眼窟看,一陣麻癢從我的背後慢慢升起。」(第一章)當時路卡斯就急著要追隨那位神祕的法師,但法師臨走前卻拋下「我們會再見面的」一語。這些跡象都顯示失明的男主角再回印度的必然性,也證實他後來所發現:他是在師父的明指、暗示之下,經歷一番不可思議的巧合,「一步一步被引上」贖罪之途的。
基於同情及對哥哥的關愛,瑪塔最後才說服自己,答應陪同這位對她來說形同外星人(Au呈rirdischer)的瞎眼哥哥重返印度。並非她對印度有興趣,而是因為「他瞎了,他需要我」。她要他「變回一個正常的人」。其實,除了此一奉獻精神之外,小說特別指出另一個尋根的動機:瑪塔童年與哥哥之間的不睦,以及她童年的時候洩漏奶奶癌症的病因,導致奶奶之早死,造成她的罪惡感,故她立意到印度尋求奇蹟,希望藉以消除罪業。就動機而論,這趟兄妹印度之行具有為哥哥追蹤病源、為妹妹去除心魔的雙重動機。
兄妹倆的問題癥結乃文明社會「身心分離」所導致心靈的失落感所造成,照路卡斯對東西方宗教信仰的比較分析,這種癥結無法在西方二元論的模式裡得到解決。他們走向印度,為了要在佛教淨土,尋回自性。譬如第二章裡,當路卡斯聽到祭司用梵文對他大聲喊出「Dharma」(佛法、義務)時,興奮之餘,覺得西方「什麼古典主義、人文主義、康得、普魯士,通通都被比下去了」。
就整部小說敘述的結構來看,由時空的比較回顧,所構成現在與過去、現實與夢幻同時並進的敘述角度,是與整個尋根(尋回自我)的主題相呼應的。瑪塔在敘述由德國踏上異域之旅的同時,一直不忘回顧童年的情景。此種懷舊思鄉之情,瑪塔稱之為人性對自然和理想的永恆追求。人在文化社會的制約下喪失了自然的天性,因此產生一種不斷追求自然的理想,那是浪漫式的無限追尋,與返璞歸真、尋回本性的訴求,殊途同歸。此一觀念得自詩人席勒(Schiller)有關素樸與感傷文學(Naive und sentimentalische Dichtung)的說法。
為了要表達印度之行也同時是尋根之旅,作者採用了兩個平行的敘述層次:一方面描寫導遊司機維橋載著兄妹倆趕路,順便去探望維橋自己臨終的母親,怕遲一步遺憾終身,是罪惡感在作祟;一方面又同步敘述瑪塔回憶童年的家庭故事,並一直追問在德國奶奶臨死的情景,同樣也是罪惡感所驅使。兄妹失散重逢時,瑪塔喜極而泣,當時所感受的喜悅,其實已打破雙方的心理隔閡。但是彼時瑪塔仍念念不忘童年造成兄妹倆不和的原因,便迫不及待地追問奶奶知道自己得癌症必死的時間。即使路卡斯回答說「她早已知道了,沒有人說不准告訴她。那是妳自己幻想出來的」,已明言她的罪惡感之不能成立,但她仍不能釋懷,非得打個越洋電話給老爸證實,才能放心。難怪老爸笑問:「妳現在是不是在印度追溯往事,尋找自我?」一語道破此部小說的主題與敘述架構。瑪塔答以「對,在印度尋找自我。」(見最後一章),再次肯定印度之行的意義。
德國兄妹與印度的導遊司機維橋,代表東西方的後代,都在趕路尋根,這點說出眾生相的共同情緣。維橋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英國軍官的非婚孫子。而軍官與路卡斯雖然死生、形質相隔,兩人的命運其實是相通的,否則路卡斯也不會為了追隨盲人師父,特地趕到印度求救。總之,兄妹在維橋和其祖父身上又體會眾生輪迴轉世、業力因果輪迴的意義,因為在這之前,路卡斯曾經向妹妹敘述,他身為一個行腳僧(達馬施)的徒弟,為了宗教信仰,曾經代替一個性無能而渴望有小孩的男子,使其妻子受孕,而無意中扮演生父的角色。雖然助人生子只是路卡斯迴避錯誤的一個謊言,但其所編造的故事,根據他第二次印度尋根之旅從貝那爾的老人所聽來的訊息,卻意外影射了英國軍官生前與其同門師妹茹米霓的關係,也因此一關係使其師父險遭殺身之禍,卻被妒夫挖掉雙眼。路卡斯掩飾自身的過錯,自是一種瞎眼和「無明」的表現。他雖逃過一劫,但對於英國軍官及其師父的遭遇,卻感同身受,緬懷盲人師父,益覺罪孽深重。
《兄妹》一書是遊記小說和佛教密宗之寓言的綜合體。若將小說中的兄妹比作格林童話中糖果屋裡的小兄妹「小漢斯與葛麗特」(H赚sel und Gretel),甚至將此書比擬為「現代童話」哠,則未免太貶抑此書內容的深度、故事情節的曲折性及它對文明社會的批評。「小漢斯與葛麗特」童話之主題是以天真無邪的善對抗巫婆的惡、以光明對抗黑暗、以上帝對抗魔鬼、以精神對抗肉體,固然反映一般宗教倫理,但難免墮入基督教善惡的二分法。此二分法(或二元論)在《路卡斯之死》小說亦有影射,並引伸為對身心分離的歐洲基督教社會之批評,路卡斯形容自己生活在德國社會的感覺說:「他的靈魂好像回到一種空虛狀態,好像往內縮成一道皺紋似的。可是他的人卻不跟著一起退縮,彷彿是他的分身,停在外面,被自己隔開。」(見第五章)這種心境直接反映作者蓮慈對現代德國人的批評。
在書中,印度、以及其所代表的佛教世界幾乎成了一面鏡子,照見西方文明社會的病態。在第二十六章裡,作者讓神父批評西方基督徒之缺乏信仰,並說出主角路卡斯心底的話:「對西方人來說,耶穌基督是個特別的例子,對東方人來說卻不是很特別。」「基督教裡所說,神的國在你們心中,這種觀念在印度文化裡不知已經存在多久了。在印度人之中找到一個耶穌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任何一個人只要以印度的神為學習的榜樣。都會成為耶穌。」路卡斯在一旁點頭微笑,一同肯定印度人的「內在世界」,似乎是說,只要體現自性,不斷藉著觀空與慈悲來提昇智慧與業力,人人皆可成佛。
全篇故事情節緊張曲折,讓人讀之不忍釋手。加上文字平易流暢,人物的描寫,事物的觀察,冷峻客觀而又細膩生動,全出自作者感性和理性的慧眼,很巧妙地將瑪塔童年的痛苦經驗,穿插到路卡斯的奇異故事,使得現實世界與心靈世界結合一體,而對人生與宗教作一個整體的觀照。值得一提者,此書的中文譯文相當流暢易懂,頗能重現原文的意境和風貌。
此書迄今才出版兩年,德國文評界評價頗高,二○○三年問市時即在德國獲得「尤根.龐圖文藝獎」(J'gen Ponto)及「洛夫.迪特.布林克曼獎」(Rudolf-Dieter Brinkmann),並在奧地利著名的巴赫曼小說競賽中獲得「恩斯特.威爾能獎」(Ernst Willner)。以此部小說成功的敘述魅力,平易近人的文字背後所涵蓋的思想深度,對西方宗教思想的批判,及其橫跨基督教和佛教思想的視野等等,對一般老少讀者不無心靈的啟發,吾人將可預料,此書必能獲得文評界更多的肯定,並吸引更廣大讀者的青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